点滴阅读 | 王建军:巴金的一篇佚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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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金的一篇佚译
文 | 王建军
1931年上海《马来亚》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,刊有一篇署名“巴金”的文章《生之露》。文章开头说:
徐霞村君曾为《开明》月刊选译关于爱与艺术等等的名句若干条,题为《生之露》。现袭用此题名为《马来亚》译名句若干条如左。
《马来亚》半月刊,创刊于1931年2月15日,上海马来亚书店编辑出版。巴金早年的友人梅子,是马来亚书店的创办者,也是该刊的主编。
关于这篇《生之露》,巴金说得很清楚,题名“袭用”了“徐霞村君”的,内容是翻译的“名句”,有“若干条”,是为《马来亚》半月刊译的。说“如左”,是因为文字竖排的。经查检,这篇译文未见于《巴金全集》或《巴金译文全集》等,《巴金年谱》、“巴金著译目录”等研究文献未有记述,当是一篇佚译。
巴金提到的《开明》月刊,创刊于1928年7月10日,开明书店出版,以推介开明书店所出版的图书和杂志为主。创刊时编辑者署“开明书店编译所”,另设有“主宰”。主宰署“A.A.Sofio”,这是巴金挚友索非的西文名。
经查核,发表在《开明》月刊的《生之露》,分四次先后刊于1928年第一卷的第二、三、五和六号,另有副标题“名家名言”或“名人名言”,内容确如巴金所说是“关于爱与艺术等等的名句”。不过,署名并不是徐霞村,而是“莫索”。按巴金的说法,“莫索”应是徐霞村的笔名。
关于徐霞村
在一些文学家词典,徐霞村的笔名介绍未见“莫索”的名字;在有关“笔名录”中,也未见收有“莫索”,但巴金的说法不可能有错。事实上,罗念生编的《朱湘书信集》(天津人生与文学社1936年3月初版)中收有“寄徐霞村”一封,抬头是“莫索”,这完全可以佐证巴金的说法。由此看来,“莫索”是徐霞村的一个未被注意而漏收的笔名。其实,徐霞村也是笔名,徐元度才是他的原名。
徐霞村是一位作家和翻译家,1926年开始发表作品。他曾对自己有个“规定”:“凡是发表创作的作品,就用徐元度;翻译的作品用徐霞村。”(《徐霞村访谈录》,《新文学史料》1999年第二期)这从他早年在《文学周报》《小说月报》上发表的大量作品可见出:译作或绍介外国文学的一般署“徐霞村”,创作的署“徐元度”。而事实是,徐霞村比徐元度更有知名度,就连他的女儿“从小只知道父亲叫徐霞村”。1947年9月,徐霞村应聘为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后才“换用了原名”。
据现有资料,徐霞村最早用“莫索”发表的作品,是一篇翻译美国Isaac Goldberg的《文学与宣传》。1928年四五月间,从法国回国不久的徐霞村从天津来到上海,“决计卖文为生”,《文学与宣传》与《生之露》就是他来到上海后先后翻译的作品,发表时均署“莫索”。前篇刊于6月17日出版的《文学周报》第321期,后篇从8月10日开始在《开明》月刊连载。
朱湘是徐霞村“从事文艺工作的第一个指路人和启蒙老师”。据徐霞村《我所认识的朱湘》(《新文学史料》1986年第一期),1928年到上海后,他写信告诉了远在美国的朱湘,这封“寄徐霞村”的信是朱湘的回信,写于“八月十一日”。从信中对徐霞村的短篇《唱》(署名徐元度)给予好评可推测,徐霞村把刊有《唱》的第五期《小说月报》和那期《文学周报》一起寄给了朱湘。回信的抬头用了“莫索”,应该是朱湘读到了那篇译文。据徐霞村说,他存有朱湘的书信二十来封,考虑到许多内容“不宜公开发表”,就只提供了此信给朱湘的生前好友罗念生编入《朱湘书信集》。
在上海期间,徐霞村参加了文学研究会和水沫社,担任过《熔炉》主编和《新文艺》编辑等,交往的友人有丁玲、沈从文、赵景深、叶圣陶、施蛰存、戴望舒、徐调孚、冯雪峰等。他与《开明》“主宰”索非也是友好,在《开明》除了连载《生之露》外,还发表了《<洗澡>的序》。《洗澡》是他翻译法国作家左拉的小说集,1928年由开明书店出版。1929年,他“献给我的朋友朱湘”的短篇集《古国的人们》出版后,专门送给索非一册毛边本,并签上“霞村赠索非”(《巴金文库目录》,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版)。索非去台湾以后,该书一直由巴金珍藏着,后来捐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。
巴金与徐霞村
巴金知道“莫索”是“徐霞村君”,有一种可能是,他俩早年有交往,至少是相识的。为此,我们依据有关史料来作些简单的分析。
巴金比徐霞村大三岁,两人早年都有留学法国的经历。1927年1月15日,巴金离开上海去法国,就在这个月底,徐霞村来到了上海。他带着朱湘的介绍信认识了时任《小说月报》主编郑振铎,5月与郑振铎、陈学昭等同船去了法国。他在巴黎大学文学院听课,还是《小说月报》驻欧通讯员。因经济无法维持,年底就回国了。两人同在法国的半年,巴金还是一个革命者“李芾甘”,大多住在小镇沙多—吉里,与在巴黎的徐霞村不太可能有交往。
1928年12月,巴金从法国回到上海时,徐霞村还没有离开上海,他是1930年初夏去北平的。两人同住在上海的一年多时间里,徐霞村大多在水沫社、水沫书店等文学圈内活动,并参与创办《新文艺》月刊,主要从事文学创作和翻译工作。而巴金的主要精力放在了传播革命理论方面,他主编《自由月刊》、编辑《断头台上》、翻译克鲁泡特金等的著作。由此看来,两人的朋友圈不太可能有很多交集。
我们不妨来看徐霞村的朋友圈,以沈从文、施蛰存为例。徐霞村与他俩相识较早,1926年在北京参加无须社时与沈从文相识,1928年到上海后很快与施蛰存有了交往。沈从文是1931年5月离开上海的,巴金从法国回来后与他同住在上海有两年半,但未曾见过面,直到1932年暑假沈从文再来上海时,汪漫铎请他俩吃了顿中饭才相识。1932年3月,施蛰存创办《现代》时还不识巴金,只能托索非向巴金组稿,两个月后在朱雯、罗洪的婚礼上初见,而在这之前他俩同住在上海差不多有三年。所以,笔者推测,这一年多时间里,巴金与徐霞村不会有交往,甚至可能未曾见过。
当然,巴金与徐霞村后来是见过面的,也有一些交往,能确定的时间是在1933年巴金去北平以后。
1933年9月,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平结婚,邀巴金去参加婚礼。巴金因事未去,发去“幸福无量”的贺电。沈从文又让他去新家做客,巴金很快来到北平,住在府右街达子营。“两三个月”后与靳以住进了三座门大街14号,参与《文学季刊》创刊的筹备和组稿、编辑工作。再来看徐霞村,这年3月去了武汉,几个月以后回到北平,11月开始编辑《华北日报》副刊《每月谈座》。
《文学季刊》由郑振铎、靳以主编,巴金是编委之一,1934年1月1日在北平创刊,编辑部就设在“三座门”。据季羡林日记,1月6日中午,文学季刊社在撷英番菜馆请客,“北平文艺界知名之士差不多全到了”(《清华园日记》),其中有巴金与徐霞村,他俩在这次午宴上肯定见过。在4月1日出版的第二期上,徐霞村就发表了意大利G.Papini的《属于我的人》。
那时的“三座门”,是南来北往年轻学者文人的聚首之地,巴金与曹禺的故事也是从这里开始的。据徐霞村回忆:他与李广田、卞之琳就是在章靳以那里认识的,“章靳以那时办《文学季刊》”(《徐霞村访谈录》)。巴金是这年7月离开北平回上海的,与靳以在“三座门住了几个月”。由此看来,在《文学季刊》创办前后,徐霞村与巴金和靳以应该是相熟的。徐霞村后来还在《文学季刊》发表了西班牙阿索林的《十六世纪的西班牙》,介绍并翻译了意大利戏剧家皮蓝德娄和他的《亨利第四》。
1935年8月,巴金从日本回国后开始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编辑工作。从现存的1935年靳以致巴金的两封信可以发现(《靳以日记书信集》,上海辞书出版社2019年版),巴金曾托尚在北平的靳以请徐霞村译书。第一封信中说到的“霞村译书事转达”,是靳以答应巴金向徐霞村转达“译书事”。第二封信说“霞村代马彦祥在齐鲁”,显然是告知巴金,徐霞村代友人马彦祥去了齐鲁大学任教。遗憾的是,在巴金主编的“文化生活丛刊”“文学丛刊”“译文丛书”等多种大型丛书中,均未见到徐霞村的著译,也许有其他原因,但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他俩后来的交往并不多。
巴金与徐霞村不多的交往中,有一件事不得不提。1936年3月,巴金的短篇集《沉落》与徐霞村翻译的《皮蓝德娄戏曲集》由商务印书馆同时出版,徐霞村赠送给巴金一册译著(《巴金文库目录》),相信巴金也回赠了一册短篇集。这册皮蓝德娄的译著,巴金一直珍藏着,后来也捐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。
《马来亚》第一卷第五期目录
巴金翻译的《生之露》
题名《生之露》“袭用”了“莫索”的,而巴金与徐霞村早年并没有什么交往,甚至没有见过面,那么,巴金是怎么知道“莫索”是“徐霞村君”的呢?在这里似也应作些简单的分析。
署名“莫索”的《生之露》,在巴金回国前已经刊发了三篇。刊有第四篇《生之露》的《开明》第六号,出版于1928年12月10日,差不多是这个时间点,巴金回到上海。巴金回国后,先由索非安排暂住在上海世界语学会,很快与新婚的索非夫妇住进了宝山路宝光里14号,索非夫妇住二楼,巴金住楼下客堂间,他读到《开明》月刊很是便利,最先读到的可能正是刚刚出版的第六号。
《开明》第六号除了刊有莫索的第四篇《生之露》,还有关于《薇娜》一书的四篇短评。《薇娜》是波兰作家廖·抗夫的短篇小说,巴金在法国译完以后寄给了索非,索非把《薇娜》与李石曾翻译的《夜未央》编辑成册,署名“石曾、芾甘译”,1928年6月由开明书店出版,《开明》创刊号上刊出了该书出版的书讯和简介。四则短评对巴金译笔的“简洁且清顺”“译品”和译作的“志趣”作了充分的肯定和赞扬,据现有史料,这是评价巴金译作最早的文字,出现的名字当然还是“芾甘”。
巴金刚回国的时候,曾“模仿”索非“主宰”的《开明》月刊,以“马拉”为名为自由书店主编过一种“半公开”“半文艺半广告的刊物”《自由月刊》。巴金是一个真诚的人,他在“发刊词”《说几句开场话》中声明说:“这刊物是模仿的,不是独创的。老实说一句,我们是看了开明书店的《开明》月刊以后,才起了出版刊物的心思。”巴金现在要“袭用”《生之露》,他一定会“老实说一句”谁用过这个题名。
“莫索”名气不大,很多人不会知道他是谁,但《开明》的“主宰”是肯定知道的,巴金想要知道“莫索”是谁,只要问一下楼上的索非即可。由此看来,“莫索”是“徐霞村君”,大概率是索非告诉他的。
其实,巴金与梅子相识也与索非有关。梅子,原名朱梅,1927年来到上海进入艺术大学求学。索非与梅子相识较早,梅子在《开明》创刊号上发表了《人类的母亲:读了〈工女马得兰〉后》。巧的是,《工女马得兰》的“序”是巴金刚到巴黎时为译者写的,当然依然是“李芾甘”的名字。巴金回国后由索非介绍在自由书店工作,期间与梅子相熟,并为梅子的《争自由的女儿》(上海合作社1929年初版)一书作序,昵称他为“梅弟”。
《马来亚》半月刊创刊号上有一份“本刊特约撰稿者名单”,共22人,巴金列第一,A.A.Sofio也在其中。两人在创刊号上各自发表了一篇诗作,A.A.Sofio的是《不朽——献给“又红又白的美丽”的“上海先生”》,巴金的是《失去的星——代A.A.献给“上海先生”》,其中的“上海先生”是索非的一个朋友(据1992年4月14日巴金致蒋刚信)。巴金的诗选自1930年创作的小说《初恋》,副标题是发表时加的,显然是为了应对索非的诗。据倪墨炎《巴金的〈失去的星〉》(《现代文坛随录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),巴金在前三期都有作品发表。
《生之露》一文,收有21条名人名言,其中的20条出自18位世界名人,1条出自《佛经》。18位名人,包括日本的有岛武郎、芥川龙之介、菊池宽、永井荷风,俄国的高德曼、柯伯坚(今译克鲁泡特金),英国的狄更司(今译狄更斯)、王尔德、萨克莱(今译萨克雷),法国的拉洛席福科、拉布律耶(今译拉布吕耶尔)、波德赖尔,德国的歌德、席勒,意大利的但丁,美国的沙若,波兰的阿赛兹科,以及释迦牟尼。这些名人涉及多个国家,巴金那时的日语和俄语等并不熟练,应该主要是从英译本转译的,可能选译自英文书刊,也可能是在读书时摘录下来的。文后未署时间,从该期出版于4月15日可以推算出完成于4月初或3月份,那时巴金与索非仍然同住在宝光里14号。
“只介绍我喜欢的文章”,是巴金选择翻译作品的一个标准。这些名人的名言,巴金主动去翻译并发表,自然是因为喜欢。事实上,巴金也爱读这些名人的作品,他的人格发展深受他们的影响。特别是高德曼、克鲁泡特金,前者是巴金“精神上的母亲”,后者则是他的精神导师,他俩对巴金一生的影响是深远的。高尔基是影响巴金的又一位重要作家,差不多是在翻译这些名人名言的同时,巴金译完了高尔基早期的三个短篇小说,梅子“以友谊的关系,索去了原稿”(《〈草原故事〉再版题记》),结集为《草原故事》一书,很快由马来亚书店出版。
关于这些名人名言,后人也有译过,文字上虽有差异,但大多流行至今。比如,芥川龙之介的“最幸福的艺术家乃是晚年得名的艺术家”,拉洛席福科的“激情会使我们做蠢事,而爱情会使我们做更可笑的事”,释迦牟尼的“恨不能由恨来消灭;恨只能由爱来消灭”,还有歌德、狄更司、但丁等的名言。
(2019年2月初稿,2020年10月12日改定)
《生之露》刊登页面
附:
生之露
巴金
徐霞村君曾为《开明》月刊选译关于爱与艺术等等的名句若干条,题为《生之露》。现袭用此题名为《马来亚》译名句若干条如左。
唯爱始能产生艺术。
——有岛武郎(日)
最幸福的艺术家乃是晚年得名的艺术家。
——芥川龙之介(日)
一个男子遇见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的时候,他便觉得自己是寂寞而忧郁了。
——菊池宽(日)
过去是很重要的。过去常是产生未来的神秘之泉,又是照耀迷失的路的明灯。
——永井荷风(日)
没有爱与同情便没有真正的幸福。
——狄更司(英)
恨不能由恨来消灭;恨只能由爱来消灭。
——释迦(印)
在妒嫉中自爱多于爱情。
——拉洛席福科(法)
就选定的题目去写作是徒然无益的,应该等题目自己燃起了我们心头的火焰。
——沙若(美)
男人认识生活太早,女人认识生活又过迟——这就是男女间的最大差别。
——王尔德(英)
诗人的诗句如果连孩子也易了解,那么他便不会被人忘记。
——歌德(德)
受苦不能与生活分离,人生不过是无穷的苦难与痛苦而已。
——佛经(即)(应为“印”)
最苦痛的时候无有过于在苦难中回忆起幸福的时代者。
——但丁(意)
痛苦是最伟大最聪明的教师。
——阿赛兹科(波兰)
只有伟大的观念才能够鼓舞艺术。依我的理想,艺术直与创造同义,不可不着眼于前人未发之处;然而一般职业的艺术家很少有能脱离卑俗之境域,而看破新天际的。
——柯伯坚(俄)
希望是我们的力量。
——拉布律耶(法)
快乐的生活在民众中间——这便是艺术。
——波德赖尔(法)
爱成功之心可以消灭爱善之心。
——席勒(德)
不要艺术,才是真正的艺术。
——萨克莱(荣)(应为“英”)
爱情是理想的东西,结婚是现实的东西;凡是把理想的东西和现实的东西混在一起的人未有不受罚的。
—— 歌德(德)
激情会使我们做蠢事,而爱情会使我们做更可笑的事。
——拉洛席福科(法)
爱情是一个洪炉,所有的人,甚至于那些最伟大的精神都是从这洪炉中锻炼出来的。
——高德曼(俄)
原文刊载于《点滴》2021年第1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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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张瑞琪、忻世超